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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全职/叶翔]御龙吟

*古风PARO






天清地净,江面上白雾未散,突而一声巨响,水面破开白浪层层,撑着长竹竿划动水面,本已快靠岸的老渔翁站在竹排上抬头望去,却只窥得见一抹深青瘦长之影凌空掠过。

云水一色,盖去游龙身如琉璃质。




飞湍瀑流沿乱石滚滚而落,杂英带露满甸芬芳,临安城外山水锦绣,城里是入了耳万年不消散的繁华鼓声,满街南北客熙熙攘攘。



天色犹是青灰,昨夜里落了场大雨,孙翔再骑马出城时便不敢放开了跑,他勒着缰绳,腿一夹马肚,轻声道:“惊帆,慢些。”通体雪白的骏马通晓人意,放轻了步子,四蹄踏上城门前青石板,沾了泥水和落红几瓣又缓缓挪开,向着小路前行。




疆北战事吃紧,境外异族来犯,已攻下了几座边域小城。孙翔习武所居的轮回山庄里,年长些的弟子全给朝廷一道死令发到了前线去。这些人都是正当十七八好年华的热血男儿,先前就曾商议向朝廷请命上阵,此时陛下亲自下旨,当然摩拳擦掌,采购冬衣粮草准备的热火朝天,孙翔也是跃跃欲试。

可奈何孙家大将军上朝时一句陛下臣有一事相求,连战甲都领了的孙小公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门的周泽楷江波涛上路。他老爹就站在一边笑眯眯的说崽啊,你阿娘想你啊,让你回去看看她,陪她听个曲儿再喂个鲤鱼。



孙翔气急败坏,又只能乖乖跟着父亲回京。

如今山庄除了他的后辈也只剩留下驻守的人,冷冷清清,不学课又没什么好玩,倒不如回家。




早年时局动荡,皇室权位不稳,孙家大将军受先前已经殁去的老皇帝嘱托,忠于太后一派扶持太子登基,征战八方护国疆土。后又任丞相,清尽了朝堂上别有异心之人,于皇室于国家都是有功无过,虽常有议论道其功高震主,可陛下却未曾心生丝毫间隙,人前人后称他一声亚父。

大将军一生戎马,年逾四十五六才有了独子孙翔。

他这辈子算是活在烽火连天杀伐果决中,得了高官爵位家财万贯,实在不愿让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再去接触武夫之事。却不曾想,孙小公子是从头到尾随了他。



三四岁时头次上蒙学,孙翔便一心不读圣贤书的半道跑路,宫人找了半天,才见他在书院后面大槐树上,躺在树杈上,手里还捏着一枚鸟蛋睡得香甜。孙将军闻说之后气得要家法伺候这混蛋小子,却被担心儿子的孙夫人哭哭啼啼拦了下来。



再后来当太子伴读书童两月有余,不见念了几本经典,倒是御花园里的莺鸟八哥让他打的满园乱飞,鸟毛遍地。可他爹是皇帝也要顾及三分面子的大将军,别说宫人奈何不得他,就是在书院孙翔胡涂乱抹给其他几人讲什么兵法战略,教课的老先生看到此番情景也只能说一句孙公子自重。




不过他兴致不在儒学,却写了一手好字。泼墨浓重,提笔收笔一撇一捺都是锋芒毕现自成一派。就像他第一回举起孙大将军斩断敌首、削铁如泥的那柄长剑时一般,威风凛凛,虽是稚嫩却已见狂放杀意。




可惜孙翔十二岁时仍是这副不进诗书只想精武的样子,孙大将军再万般不情愿,也只得送他去习武,兴许他家里就是骑马打仗的命,几代也没见出一个小儒生,孙翔既然不上道,也就随了他去。几番挑选,生辰过后,十三岁的孙翔被送到了京城一百余里外万灵山上的轮回山庄。




此地当年本是道家清修之所,观名为轮回。后来世道败落,外敌来犯,观中子弟为保家国纷纷执剑下山,在边域屡建奇功,为朝廷器重,此后便更名为轮回山庄。现今虽仍讲道学,却已开始重武,门下弟子皆是御行剑气而修天地之灵。



不过孙翔来时,庄主却是一声叹息。他亲自取出那杆据说由上神铸造的战矛却邪,与孙大将军在内室不知商谈多久。再后来,孙翔便成了轮回山庄里除了他师兄周泽楷外,唯一一个不修剑道的弟子。


起先孙家仍是担心孙翔不得要领,但新年间见他归家时谈吐相貌都沉稳许多,也便放了心。孙大将军说,此次轮回出战他本意是想让孙翔去磨练一番,可孙夫人挂念儿子,说今下正快到年关,怎么能让孩子去边疆。大将军禁不住妻子念叨,终究还是亲自去了轮回把孙翔拎回来。



过年时雪大天冷无处可去,孙翔还能耐着性子在家写写字读几本兵法。开了春化雪,日头暖起来,他便再也待不住,三天两头骑着自己那匹叫惊帆的白马往外乱窜,不到日头西落不往家里赶。



周泽楷他们领着轮回弟子在北方,从年前打到春天。

孙翔骑马走山提剑折花,也熬过了满满一个春天。


如今已是清和月份,再有不到半月便要立夏。




“秋兄!今日不如再与我比试一场?”



桃花已开过了最盛时日,深的浅的、红的粉的在枝头随风飘摇。孙翔喝声勒马,他停步时,那人正坐在桃树下石凳上,白石圆桌上摊开本没抄完的《酒狂》琴谱。他一挽衣袖,深青袖边里滚出一截皓月似的雪白手腕。

听见了孙翔翻身下马的声音,叶修也并不抬头,手指敲着冷冰的石桌,口中哼着琴谱的调,偶尔又停下记上几笔。见了几次孙翔已熟知他脾性,便也不说话,揉着惊帆的脑袋,一边给它捋顺鬃毛一边等着叶修答他。


半晌听得叶修一声轻笑。

“好。”




两月多前终于开春,武林盟在临安城开了场比武大赛,说要招揽天下英雄侠士,孙翔以一敌百一杆却邪挑破了千军万马,打到最后一场却是败给了那个蒙着面纱不知是何来头的神秘人。



孙翔自恃少年英武也输的心服口服,散场后却是叶修主动找上了他。他说他叫叶秋,面纱之下面容清俊,眉眼带笑。


孙翔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,若说身边人的相貌,不说他师兄周泽楷是生得如谪仙一般好皮囊,他生父生母也是配得上美人一词,叶修在他所见之人中若只单论长相,也只能是清俊。可他不过平平而已之资,一举一动却是贵气雅致压人三分。



他们寻了一处清净地,又战一次。叶修用剑,孙翔依旧提着却邪迎上,这回打了个平手。叶秋收剑回鞘,笑说明日再会。孙翔不解,却又听得叶修继续道:“明日在城外超然亭,桃花树下,我等你。”



孙翔第二日去时却不见叶修带剑,他抱了一把琴,桐木温润。指尖撩拨琴弦,其声铮铮如裂帛,叶秋垂眼,奏了半张酒狂。孙翔平日是极厌恶这等附庸风雅之事,可叶修弹得认真,他不好打扰,便也只能坐在一边认真听。惊帆往常里听得笙歌曲调总是惊叫嘶鸣,今日却也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身侧。



一曲奏尽,叶修手指抚着琴弦,抬头看他:“可喜欢?”



他本不是相貌出挑,可桃花初生了嫩苞,犹是粉白,嫣红的一点未绽开,枝叶碧绿,风轻轻一扫,他如墨似的发丝都垂落在前胸。日光灼灼,硬是衬得他多了三分艳色。



大抵孙翔是被迷了眼,动动唇,嗫嚅半晌却是轻道一声喜欢。




“你今日未带却邪……”叶修抬手将那卷酒狂丢给孙翔,见他放进了惊帆身上挂的锦囊中又接了自己话道:“不若用剑和我一试?”他一倾身,拾起方才放在桌边,孙翔未看见的多出来那把剑扔给了他。



孙翔心说你是如何这等料事如神,还没问出口却见叶秋提了自己那把“千机”已经攻上,孙翔凝神,拔剑出招挡了他这一式,只听得叶修一声笑。



“轮回果真,是修行剑道之处……”



孙翔一挑眉说那是自然。少年人心比天高,他心中的战意已给叶修挑了起来,现在只想酣畅分个胜负。


叶修笑说那便来战。




锐利剑锋划过脖颈皮肤留下一道浅红,孙翔抓紧了雕着琉璃虎纹的剑柄急忙收回,叶修倒退几步,一手撑地反身站起,千机插在地上,他看了孙翔一眼,白如笋芽的手指摸着脖颈,说道你终于是赢了一次。



孙翔笑应,以后多得是赢你。


叶修摆手,挑着眼尾垂眼皮看他,眼睫浓黑的在眼窝投了片阴影。

“这回是欠你的还给你,以后可不留情了。”



孙翔当他开玩笑,收剑回鞘丢给他,假装不悦说本少爷不和你这家伙计较,今日城南开了个新馆子,本少爷赊你酒钱,赏个面子来作陪一番?



叶修听他要请客,欣然应下。孙翔翻身上马,冲他伸手。叶修笑着瞅他:“载我?”

孙翔撇嘴:“你快些。”

叶修又笑,没伸出手。他走近些,双手撑着马背施力,坐到孙翔背后。


他未束起的发随着动作都倾在孙翔身上,那双抚琴执剑的手自后腰揽过,搂紧了前面青年精瘦的腰肢。孙翔闻得见他身上清淡的香气,冷冽透彻让人想多深嗅几口。叶修埋首在他背上,下巴低着背脊磨蹭两下笑道:“你抓紧些…惊帆若是摔下我,你可要赔我的。”


他说这话挨着孙翔脖子挺近,一点热气都喷到了孙翔后颈皮肤上。


撩拨人心痒的一阵躁。


雪白的骏马如御风而行,孙翔扯着缰绳,发间露出一点红透了的耳尖。





酒是陈年的女儿红,叶修不知何时放下了背后的琴,孙翔迷蒙着眼睛看他,只觉得那一身青衫何其熟悉,倒像梦里是见过无数次了。


灵巧的手指来回扫弦拨弦,奏的正是一曲高山流水……


“你认我做知音?”


孙翔醉极,拿手挑叶修的下巴,青年好看的桃花眼挑起来,宽大的衣袖遮了他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眉和英挺的鼻梁。


叶修嘴角噙着笑,说:”你不喜欢?“


两个人贴近了,孙翔垂着眼睛带笑看他,酒香从二人唇齿间弥散开。




孙大将军站在窗前,孙翔推门进来,喊了一声父亲。大将军回头看他,走近些,又拍了拍他肩头问道最近如何,孙翔只说何等好,大将军仍旧笑着,接下来说出的这句话却让孙翔愣半晌。



“你出生时,曾有一个老道来到门前。他说你将来若是恰逢盛世,必然衣食无忧富贵几代,可要一生征伐横刀立马,难保会英年早逝。



我本不信这命理之论,可你阿娘忌惮。”



孙翔垂眸,“…那父亲为何?”



大将军又道:“当年我本意是送你再去远些,轮回庄主却亲自发了请帖来。我带你去后,他与我二人商谈许久。你可知为甚轮回修身养气侧重剑道,却偏偏你和周泽楷都一次剑也未用过?”



孙翔摇头,他只知他师兄手下有袖箭荒火与一把常年藏在腕里的梅花针碎霜,却不知周泽楷为何也不习剑道。



“庄主说周泽楷本是犯了大过的上神,他来人间渡劫。荒火碎霜便是他前几世未得道之日所用武器。”



孙翔哑然。半开的雕花窗外天逐渐黑了些,大将军负手而立,仰头看着阴沉天色,“而你…却是前世魂魄尽碎,罪孽深重而横死八荒的妖物。便是那杆却邪斩杀了你。”



“它是来还你债的。”



“父亲真信了这些?”

孙翔闷着声,嘶嘶哑哑硬是扯出了一个笑音。他怎不知他便是妖物。他是血肉之躯,双亲皆在,如何就有前世今生,就有命里还不尽讨不完的债?



“…不信,也好。”大将军喃喃,面前少年眉眼像他八分,正是最好年纪,十七八岁刀马娴熟。风头正盛,盖也盖不住的耀眼。可他来到这世上,懵懂无知,咿呀学语到现在眉眼飞扬狂放,都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。



血脉交融,缘何就信了他是妖物?



“父亲,我只有一事相求。”






惊帆雪白通体,除了从前挂上锦囊珠玉,已置新鞍。孙翔穿一身妆山战甲,额间佩了明目醒神的和田玉结。飞眉入鬓,眼如星辰的挺拔漂亮。


侍儿提着灯笼,火舌舔着薄纸壳,簌簌的声儿。天已燥热,立夏许久天黑的晚,孙翔左等右等,却不见人来。



“少爷,走吗?”


“……再等一刻。”




“哟,还在这等我?”


叶修终于来时,本来又热又困都没了什么精气神儿的孙翔又活跃起来。叶修单手抱剑,走近些一挑眉,从兜里摸出把不知从哪带来的草喂给惊帆。他摸着马头,一侧目看着站在旁边死盯他的孙翔笑道:“难不成你也想让我给你顺顺毛?”



孙翔冷哼:“怕是以后几个月不得空见,多看几眼。你等我回来再战,必定赢你百十次。”



“嗨呀,那成。你去吧去吧。”



叶修语气飘飘,根本听不出有什么情绪,孙翔一时不知说什么,翻身上马,招呼着仆从都赶紧起来。叶修就一直看着他,嘴角勾了点笑不知是何意味。



却邪漆黑刮地,声如乱石穿空崩云裂雷清脆。



“……叶秋。”



“嗯?”



“等我回来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




孙翔一去三月多。

他本非文才,却是智及凌烟绝顶聪明,周泽楷他们苦攻小半年有余的蛮族部落,都被他亲自带人打下,一寸寸收了失落疆土。



他在前线杀红了眼,从前轮回山庄里白衣胜雪的小公子提着一杆沾满血污的却邪,杀气凛凛的斩尽异族,身中八矢也不见他倒退几步。



“……你自己小心些,不过仗着伤处都不是要害,切莫再如此。”

宫中跟来的大夫王杰希给孙翔上了药又缠上布条,叮嘱他好生歇息。孙翔却一个劲问他,最早几日便可活动?王杰希皱眉,说至少要四日。


“我们这才刚攻下南边!正是吃紧时候……”


王杰希神色如常:“周统领还在。他叮嘱营里人看紧你,若是你敢迈出帐外一步,就叫孙大将军来带你走。”


孙翔气得一捶桌子,扯到肩上伤处痛得呲牙咧嘴。王杰希收拾东西,不搭理他无声的抗议悄悄离开。



“你歇会能怎么样?”


缝了虎皮挡风的帐帘被掀开,叶修笑眯着眼睛探头,孙翔吓了一跳,半晌反应过来才喊他:“叶秋?!”



“我们孙小公子怎么这么不沉稳啊……”叶修走进来,他穿了一身蛋青滚灰边的袍子,裹着狐裘,露出一点清瘦脸颊,手指摸着披风边沿摸捋了火红皮毛,让风吹的甲盖上泛起点点淡粉。


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

见孙翔要起身,叶修连忙走近些,坐到他旁边。



“…你来做什么。”



“昨夜里想起来孙家小公子,等不及人回去了,来找啊。”叶修笑笑,眉眼一弯煞是好看。



“可是……”



“嗯?”



“临安距此有四千余里,不说车马速度有限,你先前说你身上早已银两无几,来此又无一件铺卷行李携带……



“何况此地严防死守,闲人勿扰之处,你是如何混进这里?”


孙翔敛眉,沉声问道:“叶秋,你到底是谁?”



叶修一副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的神色,垂着眼睛笑道:“我说我是飞来的,你信么?”



孙翔自是不信,却又想不通其中关联。



“你过来。”叶修唤他。



孙翔闻言便凑近了些。他本是松松垮垮披了裘皮,叶修靠近些,扯着领子一拽便都下来。叶修用手抚着他肩头和前胸的伤口,孙翔只觉得火烧火燎疼痛难忍,叶修再挪开手时,替他揭下缠布却只见皮肉新生光滑。



“……”孙翔哑然。


“我本就,并非凡人。”



叶修垂首,浓墨般的发倾泻在孙翔手臂上。



“那为何要与我相识?”孙翔问他。



“你将来自会懂得。”






四面边声连角起,这场打了有快一年的仗终于到头。蛮族正如饿红了眼要反扑的恶狼,磨爪垂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卷土重来。孙翔好不容易守住先前攻下的那座城,却听外面来报。他想叫那人进来,却听叶修轻声道:“周泽楷重伤。”



自他先前暴露了自己并非凡人后,在孙翔身前便也不忌惮身份,偶尔预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,倒也无甚大碍。这是叶修头一次说出这种话,他垂着眼睛,以手为笔,画出一面水镜。



“你何必费心去救他,他是必死无疑。”



“叶秋!你是神仙……明明有办法…救他。”



“…我没有。周泽楷非凡胎俗骨,他要渡这一劫,我更不了他的命。”



“…那此一战南方必然失守,若是他们再攻进来,下面将士都已精疲力竭…难保我们会沦陷。”



“我能护你周全。”


孙翔瞪大了眼,攥紧了叶修手臂。他一直都是骄傲自信的必胜模样,很少会露出这般惘然慌乱神色。叶修看得心下一痛,却仍摇头。



“六道往复,三界自有其道理长存。况我位列仙班,更不能罔顾命理,逆天而行。”



“你不救他们?”



“我不能。”






孙翔仍穿着来时那身妆山甲,却邪挑开营帐大步离去。叶修看他高挑身形,是千年未变的决绝。



一如初见。






旌旗百尺战烈风,黄沙烈日,又是一秋。几支袖箭出手,周泽楷吐了血,撑着身体还想去挡孙翔。他已没了力气,慢下几步再来不及护住孙翔。漆黑的战矛落了地,听得几声异族将士叫好,孙翔胸前开出一朵暗红的花来。



对面的箭都淬了毒。



周泽楷跪在地上,恍惚间听见一声如将死猛兽般闷嚎,在撕裂了时间一样的死寂里回荡。血色浸透了孙翔的战衣,银白雪亮的战甲都沾上滚烫热血。孙翔最后提着却邪,硬是又往前杀了几步。



“——孙翔!!!!”



周泽楷眼前已经一片发黑,他终于再也没有办法抬手,也撑不下去,慢慢地向后倒下。阖眼前,他只听见有人一声怒喊,看见天色乌云翻滚。



叶修化了本体模样,青龙玉爪鹰目,翻滚咆哮着过了云雨一层,落在孙翔身边。东海青龙王掌管人间风雨,一哭一笑,天阴天晴。他怒而哀嚎,雷电乱扫,一片战场上的凡人皆化为尘粉毫末。



“孙翔!孙翔……”叶修变回人形,将躺在地上的少年揽进自己怀里。孙翔从未见过他这样慌张。少年抬首,眷恋一样在他膝头蹭了两下,摸着他身上未消去仍还发热的青白龙鳞笑道:“叶秋…叶修…”



“孙翔,你别闭眼。”叶修声音已带了颤。孙翔唇色苍白,费力扬起嘴角,仍是带笑。


“我总算想起……你是何人,叶神师。”

“一千多年……你欠我那一场出师比武,也已还清了。”



孙翔的手指不稳,摸上却邪。他喉头腥甜难压,又是一口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。



“……弟子犹有一句话,从前入轮回时,忘记告予上师。”



“已知此身尽误。唯愿来世,化为人间风雨,大川溪流,时刻伴您左右。”






大荒东方是无量之海,盘古开天辟地时,叶修便已有灵肉居于此处,他岁与天齐,眼里过了千秋万代,不过是缠指滚滚。东海极深极阴,他终于在华美的龙宫也待得失了趣味,开始观游八荒。



“你哭什么?”


三千余年前,他在南海中拾得一颗泪珠,雪白玲珑,晶莹圆润的漂亮。孙翔坐在礁石上,一摆尾巴说与你何干?

“我为上神,你这小妖若是有何不顺遂之事,说不定我就能助你一臂之力。”他笑的眉眼一弯,将珍珠收进自己衣兜中。


“你真能助我?”


“我能。”




孙翔是南海当中刚刚蒙有心智的鲛人,道行不足常给海底其他妖物欺压,天庭封他一个南海鲛王的名号,却是有名无实。



这下来了一个龙王叶修,把南海境域里的妖怪宰了个七七八八。



孙翔还是十一二岁的稚嫩模样,跟在替他出头的叶修身后,威风八面。叶修临走时,他伸手,扯了扯青龙王的衣袖。



“你还来吗?”



“……我明年这时自会再来找你。”



“神师可不能骗我。”孙翔抻直了尾巴往上游了点,和叶修平视着,伸出自己的手去勾他小指。

叶修笑说:“谁是你神师,我可没答应。”



天庭这帮老家伙活了百千万年都是无聊的要命,唯一找出了点乐子就是收些道行有成的小妖怪当徒弟,叶修不爱折腾,从未收过弟子也不教习神仙。



孙翔气鼓鼓,捏捏他手指道:“你救下我,便是我神师了。”



他生得十成十好看,不比那个得了道成精升仙的白鹤穿云差一分一毫,一笑一怒都眉眼鲜活精致,叶修失神,乱了心窍一样就应下他。






一千多年里,孙翔得道终于修为上神,随叶修腾云驾雾,播撒人间风雨。



“人间有何好?”



“无甚,五浊浮夸界罢了。”



鲛人生性乐淫,孙翔早通晓了人间风月情事。叶修半倚在柔软云雾上,深黑的眼垂垂,启唇是句五浊浮夸。孙翔看他皓腕如雪身形修长,竟是觉得干渴难忍。



“神师……”



不记得那是人间几岁,四荒如何。龙宫石床也是冰凉,只有叶修埋在他体内是火热滚烫,如缠颈鸳鸯,魂魄交融般快意酣畅。



而后风波难平,叶修再不愿见他。自此天各一隅。



我居北海君南海,寄雁传书谢不能,

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





最后一次见到叶修是在天河畔,孙翔笑想为何出了事的神仙都死在天河边。大抵是因为河底便是人间吧。


那时他已堕入魔道,逆行天地伦常,三界都为他搅的不得安宁。他一路打上天庭,在天河边和天兵天将战了三天三夜,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,如今元气大伤,也不知能再撑几时。



最终漆黑的长矛穿过了他的胸口凿在石柱上,是叶修。他仍是青衣黑发,那一截皓月般手腕一转,用寒铁链缚了孙翔。



“你这妖物,还有何狡辩?”



孙翔跪在血泊里,却邪是上古武神所化,他被一下穿了身,现在已是将死。没了神力,他自然哭不出珍珠来,两行清泪落在深红里,晕开了血腥。



“…弟子孙翔,谢神师当年提点之恩。”


他最后入轮回道前,也说不出话,只深深看了叶修一眼,好似这般便能三魂七魄里,记住这人是何等眉目。



从此天地三分两相忘,堤上新柳渐绿。

肉胎凡骨,不念前尘。






孙翔伏在青龙背上,他血已流干,头脑昏沉的只是撑着眼不睡着,他伸手去弹叶修龙角,语调沙哑,“叶修,别再费力救我了。”


青龙不应,飞得更快,凌云比天的高度。孙翔记得他上次这样俯瞰人间,还是千年之前。



他被置于白软的云朵上,青龙张口一声长啸,灵珠翻滚,滋养着他已经残破的魂魄。青瘦的长影绕着孙翔打转,孙翔回光返照间,笑说神师莫非是舍不得弟子。



“我在人间,找了你一千三百年。”



孙翔嘴角一弯,慢慢阖眼。说:“这次能寻得,下次也便能寻得。神师,你且再等三百年。”



他已困极,只有额上轻落一吻犹能感受。

“好。”





叶修后来在人间等了孙翔许多年。虽然这也不及孙翔无数前世等他回眸的千年万年。


他见过了秦楼连关,花市灯如昼,见过了月白楼头,破絮裹骷髅。风光的不风光,落魄的不落魄,马死黄金尽,亲者陌路人,人不过百岁,疯疯癫癫一世苦乐不过是终了时坟头一抔黄土。


唯有万灵山巅一点白雪积年不化。



前朝金粉旧,昔日辉煌风光的大宅门上朱漆斑驳。




叶修那时撑着竹杖走在疆北的大雪里。正是初冬,梅花半开未开,花苞嫣红,像少年喝尽那一坛旧年女儿红时眼尾的一抹颜色。他想起来后来在孙翔帐中案下找到的一封小札。




不似他昔日狂放张扬的字迹,小楷写得极为清秀。


“当日同游,曾有玉斗成双,如今某身在疆北,得梅钱二三,寄与秋兄,万望珍重。他日若难得相逢,代我化雪,聊赠京城一支暖春。”


那一夜临安城中笛声不绝,叶修坐在城楼上,目光所及,远却也远不过疆北一座小城。



孙翔曾问他,人间有何好?


那时他想不通,看不透,觉得人间痴苦,眼中三分情意,举手投足七分爱意,脱不开爱欲二字。


如今他仍觉得人间百般苦恶,却总也知道了它有何好。


“你在这里。”

你在等我,你从未忘记,你会想起我。


原来这便是人间绝景。





屋檐滴雨,鸡鸣半空。孙翔再也睡不着,跳下床拽着在外屋睡着沉沉的丫鬟轻声道:“昭姐,昭姐。你听,下雨了。”



十六七岁女儿家睁了一双杏眼,利落起身把只穿了单衣的小少爷抱回屋里,给他套上了厚衣服才放下来领着出去。她撑了把油纸伞,一手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着问他:“小少爷,想去哪儿?”



孙家历代行商,孙家大少爷是五年前得了这个儿子,取名孙翔还未表字,生性聪明伶俐,只是不知为何,偏是喜欢下雨天,戏水游戏。



“…去春帆楼!”

小娃娃牙长得嫩,说话也软,黏似桂花蜜糕的甜。



叫昭姐的姑娘出了府门,把孙翔放到地上,给他披上蓑衣才放他自己跑。


孙翔一伸小舌头,接了滴石狮子鼻尖上滚的雨珠,才嘻嘻哈哈笑眯眯往前走。



街上空空荡荡的,他疯闹着,昭姐一刻没管,他便一不留神撞在了别人身上。



来人一身白衣,撑着伞站在他面前。他慢慢俯身,孙翔眼珠都不转一下盯着他,半晌轻声道:“小哥哥…我们是不是哪儿见过?”



叶修弯了弯嘴角,只用手摸着孙翔脸颊。

雨下更大了些,他手中所执的伞落在地上,雨丝打湿了如瀑黑发。

他眉眼都被浸湿,也不知是泪是雨。



“你可还记得?是你唤我来见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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